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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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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事情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那時,柳如眉剛得了南城百靈鳥的歌後稱號。

歌迷都說她是實至名歸。

本就是官家閨秀,通體氣派不同於旁人。家境殷實時是閨門翹楚, 如今淪落風塵, 也出人頭地,拿了歌女魁首稱號。

這些話,極具諷刺、滑稽、富有戲劇性,也正因如此, 柳如眉才格外吸引人。

玫瑰舞廳的歌迷分成兩個派系:一方愛重柳如眉這種風雅清高的, 另一方則偏愛傳統歌女那種賣弄風情的款式。

為此, 常有人嘲柳如眉假清高,兩方人馬時常爭辯不休,打個頭破血流。

唯有柳如眉知曉,什麽高門落魄女呀,全是她編織的謊話。也不過是為了給歌女生涯添彩,好多賺些銀錢。唱戲伶人有自家的青羅行頭, 而這一重虛假的故事,也是她在舞廳裏行走江湖的行頭。

世人總是愚昧盲目的, 只要她鋪上一層華麗的綢衣, 教人看直了眼,哪管底下多少臭蟲虱子。

她是天生的表演家, 誘得歌迷們趨之若鶩, 爭先恐後來奉承她。

柳如眉是個聰慧的姑娘,她知道將自己塑造成清貴官女子淪落風塵有多麽得利。當她家世高尚的時候,這些凡夫俗子哪個能同她親近?只可遠觀, 心癢個不休。

如今她虎落平陽被犬欺,這些大男人的保護欲便洶湧澎湃而來了。各個都要當她生命裏的英雄, 成為她的救世主。

只因柳如眉是高貴的、不可觸碰的官家女。如今家道中落,男人們得了時機,可不得日日親近?

也有這樣一層身份背景在,柳如眉也能同旁的歌女區分開來。她是特殊的女子,能夠使小性子,能夠發脾氣,可以時冷時熱如同貓兒一般。

她也可以挑選客人與金主,只挑揀自個兒愛的伺候。被她選上的男人與有榮焉,被她舍棄的男人曲意逢迎,求她青睞。

物以稀為貴,誰都能淺嘗一口的事物,反倒不新鮮了。

客人們說柳如眉是香的,旁的同僚歌女可就罵她壞行業規矩,假把式,一顰一笑全是臭的了。

她們怨恨自己沒有柳如眉那淒慘身世,要是她們也是官家之後,不也得金主追捧?

這些歌女越是嫉妒,越是想揪住柳如眉的把柄,也教她如臨大敵。

柳如眉想,若她有朝一日,秘密敗露了,該當如何呢?

若是讓這些女孩們知道,她並沒有顯赫家世,也從來沒有官家背景,她的爹媽不過是鄉巴佬,那該怎麽辦?

金主們會不會氣她欺瞞,惱羞成怒報覆她?這些妒恨她已久的歌女們,會不會沆瀣一氣,對她落井下石?

柳如眉不敢想,她接連好久都做噩夢。

在夢裏,那些戴著不同人皮面具的歌女們朝她指指點點,嬌聲議論——

“我當柳如眉真是官宦世家的小姐呢!原也是個鄉下泥腿子的種!”

“真是笑掉大牙了,裝什麽閨秀小姐的清高!”

“真有意思,她的歌迷鬧著要她賠償歌會票錢呢!”

柳如眉午夜夢回,總是被這些汙言穢語嚇出一身冷汗。

某天,那個噩夢來臨了,她的好日子t到頭了……

每一日醒來都是新的朱紅灑金的洋場。

昨日倦了的臉皮,睡一晚便容光煥發,又融到今日的人情交際中。

柳如眉今兒起的早,一大清早,經理就對她噓寒問暖,搞得柳如眉怯生生地道:“經理可是有什麽事嗎?”

平日裏,經理都眼高於頂,手下掌管不少歌女舞女,即便柳如眉能賺錢,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巧言令色捧著她。

定然是出了什麽事情,有求於柳如眉,或是她發跡了。

果然,經理道:“有個出手便是兩條小黃魚的主顧點名道姓要見你,這才頭一回邀約就這般闊綽,好姑娘,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柳如眉微微蹙眉,一面歡喜賺錢,一面又十足憂心。

這樣霸道花錢要見她的人,想必不如之前接待的金主待她禮遇。

要是她真受了什麽折辱,恐怕經理看在錢的份上,只會勸她忍氣吞聲。

說句不好聽的,她只是個賺錢的工具人。

柳如眉就懷著這樣的心緒,誠惶誠恐入了包廂。

面前的主顧,她從未見過。

鞋尖剛踏入門,身後的路就被人堵死了,門板也關得嚴絲合縫。這樣註重隱私,只怕來者不善。

柳如眉囁嚅:“先生好,我是柳如眉。”

她的嗓音極為動聽,猶如出谷黃鸝。

捧場的客人,頭一次聽見她這一把曼妙嗓音就該開腔誇讚的,可眼前的男子遲遲不動。

好似他並不是為柳如眉的聲音而來,他另有所圖。

一個客人,不為歌女的嗓音而來,那他想要什麽呢?總不能是為了觀摩她的高雅情操吧?細思起來,讓人不安。

許是嚇唬柳如眉盡夠了,男人終於開口:“柳小姐,你的父親近來可好?”

柳如眉撇撇嘴:“家父早年辭世了,如眉如今是無父無母的孤女……”

客人聞言便笑:“要我把你父親拎到你跟前來,你才肯承認嗎?”

聽這話音兒,像是知道她的秘密,柳如眉嚇得面色慘白。

見狀,客人圓融地道:“莫要害怕,我來此處,不是為了威逼或恐嚇你的,我是來請你幫我一個忙的。”

“幫忙?”柳如眉的眉頭深深糾結在了一塊兒,愁容不展。

客人將一罐藥水與一張照片推到柳如眉面前,誘哄:“柳小姐幫我接近照片上的這位先生,同他相處時,再把這藥水兌入他的茶湯中。待他喝過三五回後,便是時機成熟時了。屆時,我要你想方設法引他到東苑遠郊的一處廢樓來,剩下的事,交由我等就好。你若辦得好,事成之後,我不但會對你的家世守口如瓶,還會給你四根小黃魚作為謝禮。”

柳如眉不傻,要是這藥水有毒,那她不成了殺人兇犯了嗎?

於是,她猶豫不決,問:“這一瓶藥水,不會傷人性命吧?我可不敢幹傷天害理之事。”

“柳小姐放心,這不是什麽虎狼之藥,害不了他的命。”

柳如眉咬了咬下唇:“可是,我也不認識照片上的這位先生,如何同他打交道呢?”

客人道:“你放心,他自會來尋你的。只是勞煩柳小姐虛與委蛇,哄他放松警惕,喝下茶湯了。”

柳如眉仍是猶豫不決,她明知眼前是火坑,怎敢貿貿然跳入呢?

於是,她開口要再問:“為何尋上我?”

她的問題這般多,要惹得客人不滿了。對方蹙起眉頭,厲聲道:“柳小姐莫要給臉不要臉。別忘了,你的把柄仍捏在我手中。若是我將你家世抖露出去,你還想拿官家女的名頭吃飯,恐怕是不能夠了。倒不如咱們都省心一些,你裝聾作啞為我辦事,事成之後,我給你一筆銀錢,咱們就算兩清了。”

如今她進退維谷,只得照做。

無非是逼她引誘這個照片上的男子,好餵人喝藥罷了,也算不上什麽難事。

只是這人是她歌迷嗎?為何會主動來親近她?

若這人知道眼下的圈套,又怎會輕易鉆入?

柳如眉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了,她沒時間想,也不必去想,老實辦事便是。

頭兩日,柳如眉日日觀摩照片上的男人,卻沒在舞廳見到過此人,對於他的行蹤也不甚明了。

那位客人說,這男人會來找他,可是眼下人呢?影子都沒見著。

客人該不會還說她辦事不利,將她的事情抖出去吧?

柳如眉愁得夜不能寐,終於在某個下班的晚上,她徒步去咖啡館裏買西點,在買完糖霜面包回程途中,同一名戴墨鏡的男子相撞。

對方的墨鏡摘下,露出一雙飽含歉意的俊俏眉眼。

柳如眉眼前一亮,心道,這不就是照片上的男人嗎?

於是,她故作嬌俏地垂下眼睫,伸出纖纖手指,幫著對方拍西點糖粉,歉意地道:“這位先生,臟了你的外套實在不好意思!若你不介意,待我幫你清洗完衣裳,再還你好嗎?”

清洗一詞不過是拙劣的借口,聰明人都知曉她是有意兜搭,而那名男人似乎也是願意附和柳如眉的甜蜜計謀。

他從善如流褪下外套,順勢攀交柳如眉。

那樣一個溫和的涼夜,兩人的緣分締結了。不管是孽緣還是正緣,總之,柳如眉初初完成了任務。

柳如眉知道眼前的男人姓鄭,此後她親切地喚他鄭先生。

柳如眉幫他漿洗外套的時候,發現了一張他隨身攜帶的黑白照片。照片裏有一個笑得溫婉的女子,美貌不算驚為天人,可也有幾分小家碧玉。

柳如眉心想,這位鄭先生是有些癡纏這名女子的,還將她的照片日夜攜帶身上。

再後來,柳如眉和鄭先生接觸漸多,打了不少照面。她虛與委蛇,同人暧昧周旋。

也不知是她的美貌抑或歌喉起了作用,鄭先生待她十分熱絡,好似對她芳心暗許。

不久後,男人就成了她寓所常客,時常會同她夜間談心。

不過柳如眉沒打算為了錢獻身,因此也只是口頭暧昧點到即止,並無深入接觸。

某日,柳如眉邀請鄭先生來家中做客。

她想起那時看到的女子照片,玩笑似的問起:“鄭先生口口聲聲愛重我,可分明口袋裏還裝著旁的女子相片,想來你待誰都一個樣兒,偏疼我也不是獨一份的!”

鄭先生一聽這話,原本含笑的眉眼頓時肅然,他抿著唇:“那位是我太太,她逼著我要隨身攜帶照片的。我實在厭煩她,怕她喋喋不休,故而照做。不過柳小姐放心,不日後,我就同她提離婚。”

柳如眉心間一跳,問:“啊呀,那我做了拆人婚姻的第三者,那多不好呢?”

“這有什麽?自古男歡女愛,只要你我願意,在一起不是理所應當嗎?況且,我同她離婚再尋你,也不算耽誤她!”鄭先生輕描淡寫說完這句,好似真不將自個兒太太放在心上。

這樣的男人,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柳如眉待他全無愧疚了,可放心害這樣的壞男人。

柳如眉挨坐到鄭先生身旁,巧笑嫣然:“我才不信你口中的胡言亂語,哪個男人穩住情婦,不都說不日便會離婚的?有朝一日大房打上門來,我百口莫辯。那時,你為了穩住太太,肯定胡謅我是狐媚子,推說是我勾引你!”

鄭先生聽她嬉笑:“眉眉,你真是太多慮了!也不看看我自打同你結識以後,日日跟你廝混,巴不得再不回家去。”

柳如眉笑了一聲,不再講話。

夜深了,柳如眉不想鄭先生在她家留宿,於是她轉身,打算給鄭先生沏一碗茶湯,再勸他家去。

柳如眉把之前那名客人給的藥水混入桂花蜂蜜中,用甜味掩蓋藥水渾然天成的古怪香氣。她拿湯勺舀上一勺桂花蜜,沖泡茶水,餵鄭先生喝。

這是他第三次喝茶了,今天入嘴下肚後,應該算完成那名客人交代的事了。

屋內只有一只老化的電燈泡子上下搖晃,照得人影重重,周遭不算亮堂。

柳如眉認真攪動玻璃杯裏的茶水,避免飄出任何惹人生疑的異味。

今日和往常有些許不同,平日裏鄭先生總是很聒噪,和她打趣閑侃,今天卻格外安靜,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柳如眉下意識看了一眼倒映入玻璃杯壁的客廳光景。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不大對勁的事物。玻璃杯表面映出她身後的景象——有人躡手躡腳走來,步步緊逼,仿佛要緊貼上她的身子。

特別是那人緩緩展開負於身後的手,那五指間,緊攥著一把泛起銀光的尖銳利刃。

是鄭先生!

他想做什麽?!

柳如眉咽下一口唾液,不敢打草驚蛇。

她腿腳發軟,掌心滿是細密的熱汗。

該怎麽辦t?

她要命喪於此嗎?

這鄭先生是發現了什麽,起了殺心嗎?

他究竟是何許人?

柳如眉後悔同他接觸,她就是那只不知死活的羊,現如今羊入虎口!

電光火石間,柳如眉心生一計。

她故作愜意姿態,背對著鄭先生,嬌聲道:“鄭先生,我仔細想了想。你如今愛重我,和我一塊兒待著。趕明兒看上旁人,又和別人你儂我儂。我還要在玫瑰舞廳混呢,可不能讓你辱沒了我的名聲。為了掩人耳目,咱們日後就別在青峰寓所會面了……我在東苑遠郊有一處不為人知的房產,咱們下回在那碰面吧,必不讓人瞧見!”

柳如眉這一回,也有詐鄭先生的意思。

若他真想動手殺人,當然是要尋個無人問津的地方才好。

柳如眉這一回,真是打瞌睡遞上枕頭,他不該推辭。

只是柳如眉心跳不止,不敢賭自己究竟有多少生還概率……

她好似隱約明白那名客人為何要尋上她了,或許是他知曉鄭先生會對她動手。知道鄭先生會一步步靠近她,獲取她的信賴。

故而,客人事先買通她這個獵物,借以蒙蔽鄭先生這名獵人!

柳如眉不敢回頭,生怕撞見鄭先生行兇畫面,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鄭先生定然會殺人滅口的!

幸好,鄭先生聽到她的提議,決定換個地點下手。

柳如眉眼見著鄭先生收回刀刃,神色如常地坐回沙發裏。

此刻,柳如眉才敢若無其事地回頭,將茶碗奉於男人唇間。

她笑顏如花:“就明兒下午三點吧,我在東苑等你,親自領你去咱們的愛巢。”

鄭先生打量著她,隨後將茶碗裏的茶湯一飲而盡,道了聲:“好。”

獵人對於囊中之物都會放松警惕,殊不知獵物也會狗急跳墻,反咬一口。

柳如眉不敢再和這樣可怕的男人周旋了,她要盡快完成任務,隨後擺脫這一切……

隔天早晨,柳如眉從那名客人口中知曉了樓房詳細的地址,還拿到了定金。

她手裏緊握金條,生怕自己有錢沒命花,於是開口:“不行,我做不了!”

“哦?你是在同我談條件嗎?”客人淡定地道。

柳如眉抿唇,不敢違背此人的指令。

可又怕她貿貿然去尋鄭先生會命喪黃泉,她躑躅不前,猶豫良久,還是開口:“要是我死了呢?他……他分明會殺人的!”

客人沒想到鄭先生暴露得這樣快,一時啞然。

良久,他把一只含有麻醉藥物的針劑遞給柳如眉:“若他動手,用此物可讓他喪失行動力。你乖乖的,完成了任務,繼續做你的歌女,對你還有你的家人都好。”

柳如眉知道現如今是騎虎難下,她怕鄭先生,那眼前這個又是什麽好人呢?

要是惹惱了他,萬一他發起狠來,柳如眉就能幸免於難嗎?

柳如眉沒了法子,她只能老實照做。

下午,柳如眉同鄭先生在東苑城區見面了。

這是一片遠離南城喧囂的凈土,四周荒涼,建築不多,基本都是一些荒廢的宅子。

柳如眉領鄭先生去往一棟許久沒人進入的小樓,房門沒有上鎖,擡手一擰就打開了。

許是這一行太過蹊蹺,鄭先生也反應過來詭異之處了。

進了屋子,鄭先生用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從懷中摩挲出一把刀刃,逼向柳如眉:“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柳如眉見狀,連連後退。她把那枚針劑緊緊握在手中,警惕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若他動手,柳如眉能有幾分脫險的成算呢?

柳如眉來不及思索,幾乎是頃刻間,她就被鄭先生扣住了喉嚨。

也是,鄭先生身手極佳,又怎會無法制服一個嬌弱女子?

鄭先生儼然是個勝利者,他一手扼住柳如眉脖頸,另一手猛地刺下刀刃。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柳如眉奮力將藥劑紮入鄭先生後頸。

不過一分鐘,鄭先生的手就松了力氣,似乎是藥效發作了。

幸虧柳如眉機敏,知曉此刻是最佳逃跑時機。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閃,脫離鄭先生魔爪。

柳如眉眼見著男人捂住脖子,踉踉蹌蹌後退。

鄭先生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獵物,對柳如眉的舉動極其費解。

最終,他還是沒有追問的機會,順勢昏死在地上。

柳如眉逃出生天,她不敢耽擱,幾乎是發瘋了一般,逃離了荒樓。

再後來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她收到了客人的尾款,安慰自己一切都了結了。

雖然柳如眉成日裏提心吊膽,怕鄭先生回來報覆她,生怕再生事端。

可是,那日以後,那名出手大方的客人連同鄭先生一塊兒消失了。

她的生活真的恢覆了平靜,繼續以歌女的身份,在這浮躁的人間一日日混飯吃。

直到後來,杜夜宸找上了她。

夢魘降臨。

後面的事,不必柳如眉說,尹顏也懂了。

她和杜夜宸找上了柳如眉,還算計她套話。

不過,事已至此,尹顏也沒打算心慈手軟做個好人。她仍是和柳如眉討要荒樓地址,順道問她要了那一瓶剩下的桂花蜜。

柳如眉當時本打算把藥劑丟了,可又怕事情剛出來,她亂丟相關的物件,引得旁人生疑。到時候被人撿去藥罐子,再查出貓膩就不好了,於是她只是把摻藥的桂花蜜倒入恭桶,剩下的藥瓶子還鎖在櫥櫃中,等風頭過去了,再處置此物。

豈料,時間久了,日子平穩了,她竟也漸漸忘記了那瓶子的存在,直到尹顏問起,她才想起來。

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一步,柳如眉也沒什麽豁不豁得出去。

她老實巴交給了尹顏地址,再回家翻出那瓶空空如也的玻璃罐子:“裏面的東西,我倒了,瓶口可能還有些沒洗凈的藥劑殘渣,尹小姐若是覺得有用便拿去吧。”

尹顏拿了瓶子,小心擰開,細嗅了一會兒:“我知道這是什麽了。”

“什麽?”柳如眉好奇地問。

尹顏心情覆雜,好半晌開口:“是福祿膏。”

柳如眉大驚失色:“他們……怎會想到給鄭先生喝福祿膏的茶水?”

“大.煙,服用三回,足以讓人上癮。這些人,恐怕是想控制鄭先生。”尹顏得出結論,緘默不語。

南城一直有禁煙令,這些人居然還能撈到這樣的違/禁品,恐怕背後勢力大得很,也不是什麽好招惹的人家。

尹顏回過神來,對柳如眉笑道:“我的差事辦完了,那我就帶柳小姐去接你父親吧。”

柳如眉其實和尹顏聊上幾句,也覺得她應當不是那等窮兇極惡之徒。不過她遭尹顏算計不假,如今還抖出那位主顧的秘密,恐怕她兇多吉少。

柳如眉心事重重地跟著尹顏上了汽車,後座裏,尹顏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很懂揣度人心,柳小姐瞧著和父親不睦,可是我能看出來,你還是很在意他的。我猜柳小姐同家人此前肯定有什麽隔閡,不過你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愛大於恨,你原諒你家人了,可面上卻不願顯露。”

柳如眉吃驚地看了尹顏一眼,並不答話。

她側頭,噥囔了句:“我是被我爹送來玫瑰舞廳的。”

尹顏沒想到這一層,多嘴問了句:“什麽緣故?”

“母親重病,家中窮得揭不開鍋,買不來藥。若是我是到玫瑰舞廳做歌女,每月可得兩塊大洋月錢。倒也怨不得我爹,是我旁聽他和隔壁嬸娘閑侃,說我只是個閨女,有個出路,每個月還能拿錢,再好不過。到時候養好了我娘的身子,再懷個帶把的小子,家中蒸蒸日上,可不舒適?我爹那時沒吭聲,我便知他是起了心思。我若不去,好似我不孝順,眼睜睜瞧著娘熬到病死似的。”柳如眉嗤笑一聲,頭抵在車窗上,道,“因此,我自告奮勇跟嬸娘走了,我爹連攔都沒上來攔我。”

尹顏懂了,想來柳如眉父母情深義重,一面是病死的老婆,一面是工作低賤卻仍有活路的閨女兒,他該怎樣取舍呢?

人死了,可就什麽都沒了。

尹顏道:“老大爺看著不似這種會賣女的人……”

柳如眉抿唇:“他待誰都好,唯獨待我冷情。說恨算不上,說全無怨懟也是假。後來,我娘死了。即便有我拿錢供養著,也沒能熬過來。我娘一死,我爹就幡然醒悟,想同我重修舊好,讓我歸家去了。真是笑話,我在舞廳裏混得順風順水,誰要回那樣窮山惡水的山溝溝裏吃窩窩頭?”

柳如眉記得那時,她爹來玫瑰舞廳尋她。

柳如眉怕他惹事,將她的身世戳穿,還當眾羞辱過他,罵他是沒臉沒皮鄉巴佬,見她發家故意攀親戚。快t些滾蛋吧,可不興造謠生事,強認她為親女兒的。

再後來,她爹只敢蹲在寓所門口等她了。

柳如眉不待見他,和他爹形同陌路。

她以為他是要來討錢的,故而陰魂不散。柳如眉隨手給他幾塊大洋,她爹不要。

不要錢,那來糾纏她做什麽?

柳如眉厭煩極了,當初一聲不吭,任她受人磋磨,如今又來扮演父女情深,惡心誰呢?

為了打發她爹,柳如眉收下了老父親帶來的醬菜,並且讓他少來見她。

許是她爹見她收禮,有了希望,果真來得少了。每一回來,都會帶上家裏的吃食。

只是這醬菜壇子一日日小了去,原本夠她吃一個月的,後來變成了每月三兩回。

這樣一來,她爹就能多瞧她幾次,同她說上一句半句的話。柳如眉安撫自己,這都是為了防止她爹毀她事業,她才迫不得已收下東西了。

柳如眉自然懂他爹的企圖,原本以為這老頭的親情戲碼在娶了後娘就消散了,豈料他一獨身就是十來年。

尹顏不是蠢人,這些過往,她猜出七七八八。

她忽然覺得這對父女可憐,沒忍住,開口:“柳小姐,有句話我想同你說說。你這些日子,受你父親的事,被人要挾幾回了?遇到我們這樣善心的還好說,若是那幕後主使再尋上你,恐怕你還有家人就都沒活路了。我勸你還是早日離開玫瑰舞廳,和父親隱居山林吧。雖清苦了些,好歹能保住性命!若真如你所說,那些人是亡命之徒,那麽難保風頭過了,他們會折返來滅口。”

尹顏說的,柳如眉不是沒想過。

她隱瞞家世,能瞞到幾時呢?還不是早晚有陰溝裏翻船的可能。

屆時,她歌迷金主都不討好,四處得罪人,倒不如風華正茂的時候隱退,還能成為一代傳奇歌女。反正歌女的紅利期其實也就二十到三十歲之間,三十往後,年老珠黃,營生自然就差了。

到時候被新人擠兌,老人奚落,日子難熬,反倒日日憔悴。

柳如眉被她說動了。

尹顏接著道:“若你有意離開玫瑰舞廳,我可助你一臂之力。我擅易容之術,可制一副面皮贈你,保管沒人能認出你來。面皮的保質期十天半個月的,也足夠你們逃離別處,尋個安生之所了。”

她處處都幫柳如眉打點好了,心腸慈悲得很。

柳如眉心思微動,只撫了撫旗袍上的褶皺,道了句:“容我想想吧。”

尹顏也不勉強,等她後話。畢竟她磋磨了柳如眉一家,幫她尋好後路,也算是賠禮道歉了。

轉眼間,兩人到了洋館。

一進屋,柳如眉見沙發上正襟危坐的老大爺,頓時鼻腔發酸,罵道:“早說了,讓你離我遠一點,你不聽,盡是給我惹麻煩!”

老大爺被閨女罵了,局促不安,他愧疚地低頭,剛想給柳如眉道歉:“閨女,都是俺的錯,給你添麻煩了……”

還沒等他說完,柳如眉忽的撲到老大爺懷裏,嚎啕大哭。

這麽多年所有的委屈與苦難,在這一刻,都被柳如眉宣洩出來。

老大爺受寵若驚,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僵硬地拍了拍柳如眉的脊背,哄:“閨女別哭啊,爹看著心裏難受……”

他既是歡喜,又是擔憂。閨女何時有和他如此親近的時刻?受了委屈,如同小時候那般,往他懷中尋求庇護。

真好,他的孩子,仍需要他。如今蜷縮在他懷裏哭泣,是不是代表,她還認他這個爹?

柳如眉是極要臉面的人,此時在眾人面前失態哭一場,令她難堪。

杜夜宸和尹顏等人識相地退出客廳,把主場留給柳如眉和老大爺,想必他們父女倆剛解除心結,也有很多話要說。

尹顏是個熱心腸,如今算辦了一件好事,她心情好了許多,和杜夜宸提議:“要不咱們置辦一桌吃食,請柳小姐和老爺子在家裏吃一頓,盡一盡地主之誼?”

東道主是杜夜宸,在他家中撒歡,自然要得他首肯。

杜夜宸不置可否,他還從未邀請過“人質”享用美食。正要說婉拒的話,可餘光一瞥,見尹顏滿眼希翼,拒絕之言又咽回了五臟廟裏。

他無奈地道:“隨你。”

尹顏得他驕縱,擡起雪青洋縐帕子掩唇一笑:“那成,我打電話問問,哪裏的樓子能置辦一桌席面,讓人快馬加鞭送來。”

她興興頭頭地操辦,杜夜宸也不掃她臉面。

可轉念一想,杜夜宸又覺得此女膽大包天。這又不是她的家宅,何時起,她也好似女主人一般喧賓奪主,攬去他的活計了?

杜夜宸扶額,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最終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與她計較。

杜夜宸頭疼地回房中,尋了一張藤椅靠了靠。陽臺門窗開著,他吹著風,閉目養神,心情不算壞。

晚間吃席,有杜夜宸在的緣故,大家拘謹不少。

杜夜宸懶得裝和善人,該怎樣想就怎樣想吧。

不過,因杜夜宸寡言少語的緣故,氣氛倒也不算太壞。

尹顏聊熱絡了,大家也就不緊繃著精神了,也算是聊得賓主盡歡。

吃完飯,尹顏送柳如眉父女出門。

杜夜宸得了處置鄭先生的荒樓地址,了無心事,本不欲和人打交道了。

奈何他上樓前,忽然想到了旁的事,趕在柳如眉走之前,問了句:“你去東苑荒樓那天,有戴手套嗎?”

柳如眉一楞,搖了搖頭:“沒有。”

杜夜宸若有所思地頷首,協同尹顏送客。

房門緊閉的一瞬間,柳如眉擡起纖纖素手,把住了門板,開腔:“等一下,尹小姐!”

“有事嗎?”尹顏問。

柳如眉看了父親一眼,垂下眼睫,對尹顏道:“我打算最後辦一場歌會,預計在三日之後。屆時,我請尹小姐和杜先生當一等席的賓客,煩請兩位光臨。”

言下之意是,她打算隱退,離開玫瑰舞廳了。

能遠離這樣繁亂覆雜的洋場,及時收手,這是好事。

尹顏替她歡喜,握了握女子的手:“那日,我一定來聽。”

柳如眉笑了笑,和老大爺一同離開了。

杜夜宸看了一眼尹顏,心裏頭納罕不已。這女人倒是妖法無邊,和哪個人都相處得極好。

幸虧他定力十足,沒能被柳如眉籠絡,也不入她的美人圈套。

關於柳如眉的見聞,尹顏是一早就說給杜夜宸聽了的。

翌日下午,杜夜宸就帶著尹顏一塊兒去了東苑郊區的荒樓。

杜夜宸帶了一個小包袱出門,尹顏見了便問:“裏頭是什麽?”

杜夜宸道:“取證人指紋的玩意兒。”

尹顏奇道:“你還會這事兒?”

“技多不壓身。”

“切。”尹顏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不賺錢的技巧,學來有何用。

兩人剛到那棟荒樓門前,杜夜宸就讓尹顏把兔毛小刷子以及裝有面粉的菊瓣形朱漆小盒拿出來。

他示意尹顏把著手電筒照明,自個兒拿毛刷沾粉,輕輕抖落浮粉,繼而掃在銅制門把手上,檢查殘留在門把手上的指印。

杜夜宸專心致志地做著手頭的事,他那份認真勁兒也傳遞給了尹顏。

受他影響,尹顏低頭去瞧,開口問:“你發現什麽沒有?”

杜夜宸半天不作聲,脾氣大得要死。

尹顏看他不賣自己面子,也不多嘴問了,嫌惡地呶呶嘴。

杜夜宸幾乎將整個門板都上了粉,裏裏外外觀察好久。

一刻鐘後,他朝尹顏擺擺手:“回去吧。”

尹顏不明就裏,問:“你指紋已經采了?這還沒多久呢,怎就回去了?”

杜夜宸把工具放回布袋裏,抽出帕子慢條斯理擦手:“不必查了,此處沒有線索留下。”

尹顏皺眉:“你這話也太果斷了吧?咱們還沒進屋瞧呢!”

杜夜宸道:“我問過柳如眉,她領鄭先生登門時,並沒佩戴手套。這是旋鈕樣式的門,須得下手擰動門把手,方可入內。那麽,勢必會留下柳如眉的指紋。可是方才我用面粉取證,並未發現摩挲痕跡,整個門板都幹凈透亮,且沒有浮塵。如此一來,便可知曉,那些人在帶走鄭先生的同時,也清理了現場,就連門把手都沒放過。細致到這種程度,又如何會落下行兇罪證,等你來查?況且,今日門是上了鎖的,貿貿然破門而入,容易留下話柄,引火燒身。”

尹顏知曉杜夜宸這話在理,可她還是滿心不甘。

她咬著牙:“好不容易查到了這裏,杜先生卻說線索中斷了,這讓我怎麽接受?”

杜夜宸神情覆雜地看了尹顏一眼,抿緊了唇。

他也不懂,尹顏一心追查罪證,是天生古道熱腸,為鄭太太打抱不平,還是貪得無厭,一心圖謀鄭家萬貫家財。

只是杜夜宸虛虛一瞟,t知她情緒低落,一向上揚的眼角眉梢,此時都染上秋愁憂郁,又有些於心不忍。

就當縱她一回吧,杜夜宸道:“莫慌。我差朋友打聽一下這座小樓是哪位老板的房產,從這裏下手,總能尋到蛛絲馬跡的。”

尹顏驚喜地拍手:“對呀!既然那些人敢在這裏下手,那麽這棟樓極有可能就是記在他們名下的,往房主身上查,準沒錯!”

尹顏歡喜了,杜夜宸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沒什麽哄女郎的經驗,不過今日一舉,好似幹得不賴。

這一回算是無功而返,尹顏沒想到幕後黑手這般狡詐。

她不欲把鄭先生飲用過福祿膏的事情告知鄭太太,以免人懸心,還是等案情有更多眉目,再告訴她吧。

兩日後,柳如眉隱退歌會的消息傳遍了南城大街小巷。

尹顏和杜夜宸也一同前往玫瑰舞廳,給柳如眉捧場。

幸虧柳如眉不是賣身的樂戶,否則她想要抽身離開,恐怕沒那般容易。

她去意已決,經理怎樣挽留都沒用,只得松了口:“若是往後還想再重操舊業,莫要忘記回老東家來。”

經理客套放她離開這龍潭虎穴,吃定了柳如眉享受過榮華富貴,怎可能拋下這黃金窩子,日後定然會有懊悔的一天。

柳如眉卻打定主意要和父親歸隱,逃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過活,因此也不計較經理這幾日刁鉆的眉眼官司。

歌會排場很大,尹顏在舞廳裏打轉。好不容易熬完柳如眉和歌迷們依依不舍道別,她徑直走向休息室,把手上的盒子遞過去:“柳小姐,這是給你置辦的。早前同你提過,拿這個遮掩十天半個月足夠了。到那時,你也該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怕人來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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